牛鼻上的零圈 評介 林守忠

 

牽牛去散步
阿卜極「牛鼻上的零圈」個展……

/ Dr.Faust / 阿卜極提供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台北市立美術館美術雙月刊


 深入地諦觀禪宗十牛圖,總常有些意外的驚喜:一位天真爛漫的牧童,跨坐在一頭笨重遲緩的牛背上,短笛無腔信口吹,緩步歸途,日暮西山,如果從背影望去,那人牛的影子在微弱、暈眩的夕照中總濕漉漉地模糊成一片,或許可以依稀辨識,但無法截然分開彼此。
 
原來一顆純真童稚的心,與另一顆粗獷蠻荒的心,居然也可以如此巧妙地在一絲溫柔的牽扯之中,悄悄地跨過族群的對立、物性的隔閡,在靈巧的手指中,與柔嫩的牛鼻上,進退往返,圓轉騰閃,如果我們夠細心,是可以聆聽那似乎沉默又神秘的溝通,在對立但又和諧的關係,如耳語般輕微,當然二者既不全然水乳交融,但也不分歧對立,這與西部牧場上牛仔們馴悍跨慓,擺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征服氣度,可說大異其趣。
 
「牛鼻上的零圈」是個奇特又湊巧的聯想,它是出自一個小孩的提議,但完全吻合阿卜極的創作宗旨。牛在禪宗文獻中是一種指標性的符號,諸如禪詩:「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,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。」,「化人問化士,空谷答泉聲,欲會吾宗旨,泥牛水上行。」意味多元又豐富,所以借用它的隱喻性。
 
阿卜極不是那種一往不復、窮工極辨的創作者,某個角度而言, 他只是實驗自性深度修行者, 所謂「多言多慮轉不相應,絕言絕慮無處不通」。就此角度而言,他故意保持有點迷糊(但是,這不是他不願作太瑣碎的哲學,事實上是太執迷於思辯會誤入歧途),索性去觀照自己所謂的「外在世界」與「內在世界」的不二性,其實只不過是內在外在之間的一種牽扯、一種因緣作用於兩個世界的牽扯,不知不覺形成所謂悟本見性的課題,也尖銳地碰觸到到底是牛在引導牧童,還是牧童在指揮牛的主客性。只有分解自性,方能認知創造時空中的實體身份;換言之,當自性在內外世界穿梭時,獲得形狀﹑身份,於是它建構了一切「我相」,但是又墮落於自己的微妙圈套之中。
 
量子物理認為,所有物質和能量都有某種基本模糊,它表現為能量或是所有次原子物質中的微小振盪。因此,也永遠都存在一種微小的可能性-任何一個粒子都有可能出乎意料地改變能量。當某種原子體系降到絕對零度,似乎冷到完全靜止,但事實上並非如此。量子晃動現象永遠在進行,無常是一切體系的本相,原因是原子與虛無的零點能量之間,存在永不停歇的交互作用。空無一物的真空本身能產生正粒子與反粒子,也就是真空能從零點放射場中製造物質,換而言之,所謂「物質」或是佛法中的「森然萬相」,也只是零點能量在浮動流晃中的一種臨時狀態。
 
傳說有位學生向物理學大師歐本海默詢問電子的存在與運動問題,歐本海默很禪宗式地回答道::
如果我們問︰「電子的位置是否保持不變?」那麼,我們必須回答:「不是。」如果我們問︰「電子的位置是否因時間而改變?」我們必須回答:「不是。」如果我們問:「電子是運動狀態嗎?」我們必須回答:「不是。」如果我們問:「電子是靜止不動嗎?」我們必須回答:「不是。」
 
顯然阿卜極察覺到這奇特詭譎的公案,但他不是科學式的,而是禪修式的,但又不全然是東方神秘主義那般使用符號或象徵、隱喻性的手法。世尊與歐本海默都指示出萬事萬物比彼此相互制約,不管自性本質或是基本粒子,都是如此。唐代華嚴宗祖師清涼澄觀曰:「欲達心源淨,須知我相空,形容何虛實,念慮本無從。」,其實我們所謂的「我」或「自主性」,只不過是一些過程的集合,作用於遷流繁雜的因果絲線所交織成宇宙的網路,根本沒有瞬息萬變或是永恆不變這樣的東西,「內外動靜」只不過是方便起見而假設的名相,不可執著,也不應執著。一旦我們了解生存的本質,是超越意識與情感,而是如此不可思議地展出它的廣大無量無邊,與所有生命都聯繫在一起,也就是在此當下,隔絕、疏離、恐懼、焦慮、貪求、渴望均當泯滅無跡,這便是解脫之道。
 
修行人貴在見地純正,真參實究,對於生死大事與自己腳下立足處,不可稍存僥倖之心,妄想走捷徑而誤入旁門。阿卜極始終是一位很虔誠認真的禪修者,他的雲水生涯簡樸單純的像一杯白開水,沒滋味,又很不懂在現代藝術中賣弄搞怪趕流行。沒口才,也沒脾氣,但是膽大包天——除了教畫糊口,就是禪修念佛、法會中做義工,窩在高雄市隱然如在十字街頭參禪。他沒有時下禪修者那種怪力亂神的毛病,也沒有拘謹到斤斤計較戒律的芝麻蒜皮,但是也不會狂妄到呵佛罵祖。法華經從地湧出品云:「常樂深智,無有障礙,亦常樂於諸佛之法,一心精進求無上慧。」,常樂深智的生命本身才是他最重要的作品,他「根本地」工作,「根本地」表演,生活在舞台上成就一位「根本」的人。換言之,修行本身是創作,而且是發自內心一種對自性要成就的承諾,人要自覺,但不是依樣畫葫蘆可以活出來的,「縱橫妙用、任運隨緣」,代價通常是很高。
 
隨著內在觀照的深刻化,他揮筆速度直接又快速,十分痛快淋漓地在畫面上奔馳,那是十分類似禪僧的狂草,如棒喝頓悟式的行動,利劍一揮,妄念俱絕,純粹是直截當下的表現。在他的作品中,太固執於胸有成竹,其實遠不如水到渠成。這很像清朝戴熙「題畫偶錄」中言:「有意於畫,筆墨每去尋畫;無意於畫,畫自來尋筆墨,蓋有意不如無意之妙耳。」;東坡題跋中蘇軾也如此表示他的創作態度:「吾文如萬斛泉源,不擇地而出,在平地,滔滔汨汨,雖一日千里無難;及其與山石曲折,隨物賦形,而不可知也。所可知者,常行於所當行,常止於所當止,如是而已矣。其它,雖吾亦不能知也。」若不如此,何能捉住這稍縱即逝的剎那而默契妙語?
 
劉熙載藝概中有一句說:「張長史書悲喜雙用,懷素書悲喜雙遣」,「牛鼻上的零圈」這系列作品,大概是悲喜雙遣:冷冽、淡泊,又無太多情緒性訴說他的禪觀境界。不過,他也像梁楷、徐青藤、陳白陽、八大山人那類型的創作者,企圖以流暢的技法表達內心微細且隱藏的問題。阿卜極看待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迷糊,說明了他兒童式的天真,也展露他兒童式的質疑,諸如為什麼人有兩個鼻孔卻只有一個嘴巴之類。一位禪茶大師晚年時寫下:「原來茶只是恰到好處的水,在恰到好處的時機中,放下心去品味它。」這點「恰到好處的水便是茶」,阿卜極一直很憧憬。
 
當然,「牛鼻上的零圈」不能歸納在宗教藝術,但無疑它很接觸到佛法的核心教誨,諸如覺醒、淨化之類母題,所謂「自淨其意,是諸佛教」,要知「自覺」這字的語源,不論從梵文的「Smriti」,巴利文的「Sati」或藏文的「Drenpa」,都隱藏保持一直持續性記憶,也就是能保持那自淨其意,時時覺醒的態度。我們看「小草知道的事」、「小牛在跑」、「白雲的生日」、「零圈」,只看到萬事萬物本來自由自在,無罫無礙的流動,而看不出標題所指的物象。事實上,企圖說文解字式地去臆測這些作品可能徒勞無功,既然不能水中撈月,要欣賞阿卜極的作品,最好就是改變我們太多美學規則的審美態度。當我們像在海灘上堆沙砌塔的兒童,不計成敗,忽視沙塔被海水沖毀時,我們只是天真地一同笑了又笑,我們不再受到制約性的反射回應,才能清晰地看到事情的本相。好像初次晤面,沒有任何批判,只是單純地觀照到色彩流動、旋轉,還有筆觸墨暈原來可以是如此妙趣橫出、如此元氣淋漓。
 
「大海的事」、「活在一時」是大尺寸的規格,很適合觀眾帶一個蒲團,靜心緩息,長坐面壁地看它(事實上它們本來就像廁所牆壁上斑駁的蒼苔綠蘚),無意中,一朵落花落在一潭澄澈的水面上,吻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,可是到岸則圓痕俱歸泯滅,本來無事,而執意去測度商議漣漪的透明度,是一件何等莫名其妙的事。而阿卜極這些作品,只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中,比較有趣的一個偶然罷了。
其實,觀照內心是一種平凡得令人視若無睹的工作,又平凡又單純,所以人類常常睹面錯失,因為它是任何時節因緣中都可能發生的,一旦看到,它就在此。我們看到形形色色的外在世界,存在無常中的暫時。頓悟入道要門論有云:「對面迷佛,長劫希求,全體法中,迷而外覓;是以解道者,行住坐臥,無非是道,悟法者,縱橫自在,無非是法。」若使人能解此意,風聲雨聲,無非妙諦,又何必是藝術?
 
「大河的記憶」,其實本來只能以進行式的角度,看到遷轉不止的瀑流之中,隱寓如如不動,只是心生故一切法生,若心無生則法無從生,其中亦無名字、定義與言說,而誤入歧途者,總不能了解這不過是內在外在世界交互作用中,本是一種應物現形的投影現象。密勒日巴大師說:「長久以來將每一項嶄新的經驗,應用到自我靈修的成長,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主義和信條,長久以來了解沉默的意義,我已經忘記如何追溯動詞的根源」我們看這些作品,應該沉默。另一方面,觀看阿卜極的創作不能只看油畫面上色彩筆觸,事實上,他的展出空間感也很重要,在創造理念上,阿卜極依然有裝置藝術或多媒體的影子,也許他仍然很想表達流動的場力,黑暗的眼眸中,炯炯孤光,冷鋒逾冰,人在其中,仔細諦聽,「自呼自醒還自知」,返聞聞自性,千慮一時澄。
 
生命的歷程有它不圓滿之處,世尊稱之為「苦」,梵文是「Dukkha」,本意是指一截粗製濫造的木軸,被任意套上快要脫落的輪子,又要被逼迫,永不停止地延宕運轉下去,只好承當那永恆顛沛流離,任它一路坎坷,這是生命「苦多樂少」的實相;換言之,「Dukkha」暗示其實萬事萬物並未發揮出它最大的功能-所以總是墮落在不平衡的地位,或許從生命化為知覺、有感官的一瞬開始,人類就處在混亂、失調之中,而修行者的喜悅,只是透視洞悉,把這無常遷轉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,儘可能地讓一切事物返歸它們本來應有的存在地位。阿卜極對「苦諦」有很深刻的自覺,他很誠實地在作品中表現他對自身痛苦本質的看法。或許,「苦」這字眼只不過是為了方便起見而假設的,也只是語言系統中的標籤,雖然人類在感受上如此真實,但無法以常理解釋其存在根源。它之所以如此無法解釋,正因它並非如同人類想像中那般真實,「牛鼻上的零圈」這系列,也在觸及這苦的本質︰也許只是「我」去執著這相互流轉的內在世界或外在世界,因此「我」永遠不遠滿足自己為何淪落成如今的「我」。
 
傳說中永明延壽禪師在天臺山韶國師會中普請時,聞墮柴有聲,豁然契晤,作偈曰:「撲落非他物,縱橫不是塵,山河並大地,全露法王身」,後來虛堂禪師拈起此案問眾曰:「延壽禪師,大似窮酸儒初登群玉天府,處處都好,無不稱心滿意,只是偈中間有一字未穩。」,徒眾好奇問:「如何是一字未穩」,虛堂自指鼻子。其實這件公案很好笑,也似乎沒什麼道理可以多說,但是我們該指牛鼻上那個圈子?還是自己在兜圈子?我們要不要去拆散創作的把戲?要知「尋文取證者益滯,苦行求佛者俱迷,離心求佛者外道,執心是佛者為魔」。若能消息沖融,其猶如透水月,虛光自可見。
 
當然牧童與牛,彼此努力配合,雖非天衣無縫、渾然天成,但就算偶而有些荒腔走板,錯蹄亂步,終將步入歸途的背影中,在黃昏殘照下,人歸臥榻上,牛歸臥棚中,他們到底還是各行其是,各歸其所,原本萬事萬物的存在,不過是展示萬事萬物本來就是如此,而自證自己本來就如此存在的地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