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開 意明 腕自活

 心開   意明   腕自活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文/林守忠

 

齊白石生前常語重心長地對門徒言:「意明則筆透」,此乃是大師親自多年筆硯苦功實踐後的真言,「筆透」其實是很深奧的藝術表達力的要求標準,是法度森嚴與生命律動二者在矛盾中的一種和諧,若是只像包世臣那般自嘲「吾眼有神而腕有鬼」,表面上似乎是自嘆眼高手低,其實多半是對自己內在心地尚未参詳透徹,許多習氣猶未滌盪淨除,頂門上慧眼覺照尚有盲點,倘若有幾個心結糾纏隱伏而尚未能衝開,周身經脈未能活絡貫通,又焉能真氣磅礡、內力充沛? 「意明則筆透」,真是書畫家自我檢驗的修行準繩。

 

書法,既單純又複雜,這門中國獨特的多元藝術,論到它的神韻性質是音樂的,抽象隱喻性質又通乎丹青繪畫,結構性則旁通及建築或園林藝術的布局,文字符號內容則多屬詩詞文學性,最後內在證悟天人合一、通透澄空則又幾近是傳統儒道釋三家的精神修養要求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唐代張懷瓘曾說:「深識書者,惟觀神采,不見字形」,阿卜極這次所展現的行草翰墨其實也是如此:從宏觀角度而言,這內在神采其實可以視為他一系列抽象油畫的衍生,並且趨向類似大幅條屏山水意象的作品,所以不論就字體造型結構,我們都可以讀到很強的畫意顯現其中,或如曲鐵盤絲、古藤纏繞,或如鯉跳水面、撲通有聲,甚至連點畫狼藉、漲墨留白,都可以觀察到另一種意匠慘澹經營,像范寬、郭熙的迎面丘壑聳立,也像馬遠、夏圭的溪山清遠霧隱。

 

劉熙載《藝概》中說:「張長史書悲喜雙用,懷素書悲喜雙遣」,嚴格說來,阿卜極比較接近懷素,其實罕見他在筆墨中表達如張旭般起伏激亢的情緒,可說既不鬱勃悲壯又不狂笑欣喜,更精確說,他的人生觀點比較接近的是禪宗式的冷峭澈底,這點也表現在作品中,雖然乍看起伏很大,但其實與虔誠抄經差不多,下筆中鋒,冷冷如清晨古寺中的鼓聲,韻律中正和平、不激不亢。

 

早年他的筆墨功夫底子致力於樸拙厚實的漢隸與北魏諸碑,所以在紙張上的韻律,用筆如斧鑿刀刻,也顯得特別雄沉渾厚,一洗帖學軟媚姿態,在不斷精進参微造化之後,筆下多師法懷素、顏魯公、黃山谷、祝允明、徐青藤諸賢,靈動飛脫,點畫無常,清朝周星蓮《臨池管見》說:「吾謂信筆固不可,太矜意亦不可,意為筆蒙則意闌,筆為心蒙則筆死,要使我隨筆性,筆隨我勢,兩相得則兩相容,而字之妙處從此出矣。」,其實這也正是懷素在自敘帖說的:「心手相師勢轉奇,詭形怪狀翻合宜」,在他運筆疾書時是一步接一步相繼經營,順著自然而為,節節貫串在其中,不外乎就是一種行動禪而已。

 

「計白當黑」是一種書法美學的要求,雖然用墨是書法重要關鍵,但是墨依然主宰於筆,筆實則墨沉,筆飄則墨浮,墨色的深淺躁潮枯潤濃淡等等變化,都會造成白底漂游浮移在似乎立體的視覺效果,產生一種會呼吸的空間、一種有生命的空闊,阿卜極行草翰墨表達於黑中見白是很值得耐人尋味、玩賞再三的,像極古琴的音樂性。

 

傳統古琴演奏中有一類吟猱注綽的顫音指法,冷冷長長一聲曼吟,就像老鶴凌空長嘯般而過,一氣吐納呼吸到底,然後緩緩悄悄就會進入一種深奧的沉寂靜默,正值此時,所有聽眾都要屏氣凝神、豎起耳朵仔細聆聽,因為那一聲曼吟到底之時,無聲勝有聲之中,恍惚可以聽到琴家手腕部隱隱傳來的血脈心跳震動,假設靈魂如果也有足音,那應該就是手指吻到琴絃欲停不停之時,人琴合一,當如是觀。

 

如果從細部角度論: 阿卜極這次書法展本質上帶著淵深雄穆的中國古典音樂性,不論是酣暢淋漓長篇大幅、或是小幅中堂的詩偈,雖然都是欣賞重點,但是特別值得側目的是他的筆墨韻律,在若隱若現的飛白之中、在駐筆停頓轉折之處,因為我們可以欣賞到一種特殊的律動,那是來自丹田內轉而傳遞到他手腕的氣脈顫抖,這種韻律其實來自他多年禪修的功夫,無心偶成綻放在書法之中,佛法與書法,至此不一不異。

 

道光年間曾國藩在家書中寫道:「以作字論之,純以神行,大氣鼓盪,脈絡周通,潛心內轉,此乾道也;結構精巧,向背有法,修短合度,此坤道也;凡乾以神氣言,凡坤以形質言。」,神氣與性質,其實也是矛盾中求統一,在超越二元對立中求空有圓融,書法之中,自有我佛世尊八萬四千法門中另一蹊徑,難怪弘一大師捨諸技藝,仍不廢臨池翰墨之功,所以康有為說得好:「吾謂書法亦猶如佛法,始於戒律,精於定慧,證於心源,妙於了悟,至其極也,亦非口手可傳焉。」

 

非口手可傳者,在凝神靜靜欣賞阿卜極的翰墨,究竟而論只是水面漣漪,他其實並沒寫過甚麼。